虔诚者(安德烈·纪德:我唯一的希望是想看清一切)
社科报 纪念
原题:“我唯一的希望是想看清一切 ”
作者:北京大学副教授 罗 湉
◤“教养划出的路是笔直的,而没有益处的,曲折的路却正是天才的路。”这是纪德的说话方式。
安德烈·纪德
André Gide
1869.11.22-1951.2.19
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1869年11月22 日-1951年2月19日)生于巴黎梅迪契街19号 (今埃德莱·罗斯唐广场2号)。法国著名作 家,保护同性恋权益代表。主要作品有小说 《田园交响曲》、《伪币制造者》等,散文诗集《人 间食粮》等。今年是安德烈·纪德逝世66周年
始终保持超然独立的姿态
纪德曾言:“宗教与家庭是进步的两大顽敌。”这句话透露出纪德终其一生反对的两大势力:基督教与传统家庭伦理。信仰与家庭实为社会的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的关键所在,可以借此观察法国现代社会的某些危机以及纪德在这样的危机中的立场与姿态。或许,正如作者所言:“如果你善于阅读,你就能得到全部真理。”
△青年时期的纪德
纪德出身于富有的新教徒家庭。他少年丧父,寡母全心全意地培育他,使他接受了严格的宗教训练。然而,虔信家庭长大的纪德对于宗教的态度却是非常复杂的。少年时代的纪德敏感,不羁。
他曾经被天主教教堂色彩斑斓的艺术品和迷人的宗教仪式所吸引,而天主教的忏悔仪式也给他带来倾诉的 *** 与慰藉。然而除此之外,纪德对天主教一直充满嘲弄与敌意。
他曾经说过:“你们相信今天基督还能在教会中认出自己来吗?我们以他的名义与教会斗争。我们憎恨的不是他,而是凭仗他建立的宗教体系。”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法兰西文学界,嘲笑天主教显然是不合群的行为。19世纪法国社会的风俗、道德、教育、政治都脱离不开教会的渗透。当时许多天主教作家把自己的信仰与美学理念相结合,坚信美学应该服务于宗教,以便重新征服“教会迷失在世俗化中的长女”法兰西。
面对这股潮流,纪德始终保持超然独立的姿态。他不仅通过《梵蒂冈地窖》对罗马教廷进行了辛辣、直接的嘲弄,还在文章中借赞颂法国诗人瓦莱里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瓦莱里的勇敢的教导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正如他对最卑鄙的妥协所采取的 *** 。他坚持说‘不’,始终是不屈服思想的生动见证。”
他更偏爱“大地食粮”
纪德的超然独立并非源自他的新教徒身份。事实上,纪德对于新教的态度并不比对天主教仁慈。
△《伪币制造者》
以《伪币制造者》为例,小说主要人物几乎都来自巴黎信奉新教的良好家庭。这些家庭不约而同地把子弟送入新教牧师开办的寄宿学校。我们看到小说中雅善斯全家三代,每个人事实上都背离了牧师的刻板教训,犯下撒谎、纵欲、偷情等种种罪过。
而浮台尔牧师自己无论如何虔诚祈祷,却连戒烟都无法做到。纪德对雅善斯学校的批判和他童年的生活记忆不无关系,他曾经说道:“我相信我自身中最称得上诚恳的,就是痛恨别人所谓的‘德行’。不必去求解释。你不知道幼年清教徒的教育对我们所能留下的影响。它使你心中存着一种愤慨,使你一生无法治愈。”
如果说新教对于人的童年教育所造成的戕害是无可挽回的,那么一个老新教徒在进入暮年,行将就木之时,回顾自己奉行戒律的一生,会有怎样的情绪?纪德借用老钢琴师拉贝鲁斯的话,对于清教徒的一生进行了辛辣而残忍的总结:“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过着一种极严峻的生活。每次当我拒绝一种诱惑时,我就对自己坚强的意志力感到庆幸。
那时我不懂得,自己以为得了解放,结果却愈来愈使自己成为自尊心的奴隶。每次我克制自己,战胜自己,徒使我自己多加上一重枷锁。刚才我说上帝也捉弄我,我所指的就是这意思。他使我把自己的自尊心认作是一种德行。上帝揶揄我,跟我开玩笑。他像猫捉老鼠似的捉弄我们。他把种种诱惑放在我们面前,他明知道我们无法拒绝,但如果我们真拒绝了,则他又加倍地对我们报复。”
新教徒自以为通过克己的生活可以战胜自己,接近上帝安德烈·纪德简介,殊不知恰恰陷入了执念的陷阱,把虚荣与自尊当成了美德,而上帝对人类的渺小和误区只有嘲弄而已。这样的领悟,纪德在很年轻时就已获得安德烈·纪德简介,并据此写出了名篇《大地食粮》。
与基督教信仰提供的精神食粮、天上的食粮相比,纪德更偏爱的是“大地食粮”,是人间至乐,是对人性、人欲的无尽探求。
对上帝的顺从与自弃
如果因为纪德对天主教和新教持双重嘲弄态度,故而认为纪德是一个无神论者,显然也是错误的。
他曾经借用钟爱的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来反对无神论:“宗教思想的本质是不可能被任何推理、任何错误、任何罪行,任何无神论所损害的。这里有某些东西,它永恒地超越这一切,无神论者的论证是永远无法触及的。”
正如纪德所言,幼年清教徒教育的影响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治愈的,他内心深处一直保留着形而上的渴望,对神秘主义的浓厚兴趣。钟爱阅读《福音书》的纪德永远无法摆脱内心深处对上帝的渴望,他所藐视的并非信仰,而是人类的盲目自大与刻板愚昧。
在他看来,正是这些阻隔了信徒与上帝真正交流的渠道:“当一个灵魂深陷在虔信中,它逐渐就失去对现实的意义、趣味、需要与爱好。……他们信仰所发的光芒蒙蔽了他们周围的一切,也蒙蔽了他们自己,而使他们都成为盲者。对我,我唯一的希望是想看清一切,所以一个虔诚者用来包围自己的这一层浓重的虚伪之网,实在使我心惊。”
看清一切,这句话概括出了纪德终其一生的终极渴望,体现着他对于终极真理的追求,无论这一切的背后是上帝,是魔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纪德一直想越过教会、世俗社会建构的重重障碍,看清一切,这或许就是他对于信仰的最高结论。
除了对上帝的顺从与自弃之外,纪德对真实的强烈渴望还使得他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产生了灵魂的契合感。《浮士德》使他重新审视了上帝、生活和自我之间的关系,领悟到上帝不只存在于自己的心灵中,也存在于广阔的生活和大自然中。人类可以通过充分地体验生活、感受大自然来与上帝建立一种和谐的关系。
纪德曾在《大地食粮》中表述了自己崭新的上帝观:“不必到别处去寻觅,上帝无所不在。天地万物,无一不表明上帝的存在,但无一能揭示出来。”“找见上帝之前,我们却不知面向何方祈祷。后来,大家才终于想到:上帝无处不有,无处不在,哪里却又寻不到,于是就随意下跪了。……你要效仿那些手擎火炬为自己照路的人。你无论往哪儿走,也只能遇见上帝。……你一路只管欣赏,哪里也不要停留。你要明白,惟独上帝不是暂存的。”
纪德在这里所说的上帝己经消除了道德神意义,化身为自然神,其实远非基督教意义中的上帝了。他以这种方式告诫读者,上帝就是我们生活一切迎面而来的东西,一切眼前存在的事物,上帝就是当下的生活。倘若忽略人世间的经历,一味寻求精神世界的相遇,“那就说明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上帝。不要把上帝和幸福分开,应该把你的幸福寄托于眼前”。
应该说,纪德对基督教的反叛是有节制的,他无意否定上帝的存在,只是试图去解除上帝的道德约束力。在基督教传统中,人性固有的欲望和热情是罪恶的。倘若生命体验与上帝可以合二为一,具备同一性,那么人欲便得到赦免,被赋予了合法性。
纪德自认为有宗教信仰,他甚至比很多基督徒更加浓烈:“我崇拜上帝,执迷到了骇人的程度,连我自己都觉得浑身不得劲。”只是,他赞同浮士德所代表的使人欲“合法化”的态度,认为对生命形式的尽情体验才是真正的基督教理想。
在许多人看来,纪德的宗教信仰是难以清晰定义的。对传统基督徒而言,他亵渎了上帝,而对于无神论者而言,他又过于保守了。
精神与道德危机的时代
特殊的家庭环境或许造就了纪德与众不同的婚姻观。他对于婚姻有一个著名的用语叫“结晶分化”。
他在《伪币制造者》中写道:“人们不断地谈到突然的爱情结晶。但是迟缓的‘结晶分化’我却从没有听人提到过。……我相信任何由恋爱进入婚姻的夫妻中,经过相当的时期,都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
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结晶,那么在纪德看来,夫妻情感的破裂,或言结晶分化是迟早要出现的。《伪币制造者》中纪德以私生子为中心人物,赋予他各种可贵的品质。在他看来,私生子产生的真正原因是愚蠢而虚伪的家庭关系需要打破一个缺口,引入新鲜清爽的空气。
在他笔下,迟钝沉闷的丈夫为了保全家庭、财富的完整,可以容忍妻子的回归,却无力与妻子产生真正的谅解与和谐。偷情女子被丈夫刻意营造的宽容大度和虚假的和谐所折磨,最终仍会选择摆脱婚姻的束缚。纪德借用私生子这个婚姻的破坏因素,来表达他对自然情感的偏爱,对传统家庭形式的厌弃。
△ 安德烈·纪德(1893年)
如果说在《伪币制造者》出版的1920年代,宗教对婚姻的约束力逐渐宽松,那么同性恋所遭受的待遇则差得多。基督教对于同性恋的态度一直是极为严苛的。《圣经》中对于与索多玛和戈摩尔城的毁灭就是上帝最雷霆震耳的回答。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纪德不仅在20年代公开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并且为同性恋公开辩护,不惜被某些人视为反社会、反宗教的怪物,无疑是足够勇敢而坦率的。
他的观点在《伪币制造者》中获得了充分的展现。小说中最重要的情感关系便是著名作家爱德华和巴萨房伯爵与俄理维之间的同性三角关系。更惊世骇俗的情节则在于,爱德华是俄理维的舅舅。这不仅触犯了同性恋的戒条,还涉及血亲 *** 的罪过。
对如此令人震惊的情爱关系,纪德却不做任何额外解释。爱德华舅舅亲切谨慎,形象近乎完美,获得了纪德的全部善意。为了使得这段舅甥之恋被读者接受,纪德甚至安排俄理维的母亲亲口为之辩护:“我很知道纵使是最洁身自好的孩子们,他们的纯洁也是朝不保夕的。而且我相信最贞洁的年轻人日后不一定是最模范的丈夫。
总之,他们父亲的榜样使我希望儿子们不如修点别的德行。”纪德对爱德华的完美化处理,其实正是他内心深处对自己形象与处境的理想化期待。和私生子主题一样,这个命题同样意味着对欲望的顺从,符合纪德对人类生命状态无限探索的一贯态度。正如他本人所言:“欲望有益,满足欲望同样有益。……要行动,就不必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顾忌这爱是善是恶。……每个生灵都能赤身裸体,每种 *** 都能丰满充实。我的 *** 像宗教一般敞开。你能理解这一点吧:任何感觉都是一种无限的存在。”
而对于试图理解纪德的读者而言,或许可以根据他对陀思多耶夫斯基的一句评价而体会他与众不同的生命历程:“他在思想上十分好奇,感情上相当宽厚,所以才轻率地去冒险。”纪德在《伪币制造者》中声称:“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见堆积成的。”他本人永远怀着好奇之心,不带任何成见地去面对自然中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形,并总是充满本真的热情。
他在《伪币制造者》中说道“我关心于未来可能产生的,远胜于对过去已存在的一切。我衷心地关怀每一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痛悼受习俗所摧残的一切。”在这方面,可以说纪德是非常冷静、勇敢的。纪德认为:“一个伟大的人只有唯一的欲望:尽可能地有人性,即便有堕入平凡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唯有如此,他才会充分地发展他的个性……相反,从通常意义的人性缩回狭隘的自我的人,会在人性的孤独中枯萎。”
“教养划出的路是笔直的,而没有益处的,曲折的路却正是天才的路。”这是纪德的说话方式。纪德的作品指出了在一个精神与道德危机时代,年轻人所普遍面临的问题。他极其高明地创造了一种深具揭示性与诱惑性的关于信仰、道德与审美的话语,成为那个时代年轻人的楷模,使他们体会到了美学和精神的双重满足。(文章为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限于篇幅有删节,完整请见社科报总1544期,来自网络)返回搜狐,查看更多